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評《回收旖旎時光》

 

 鍾燕詩這次要寫一個小人物阿達。這個小人物有個性、有夢想,對「低賤」的回收工作有所要求,務求令每個「包包」(被壓成塊的廢紙)雅觀而有內涵。當然這是充滿象徵意味的文學形象,就如黛玉葬花一般,阿達最後把自己如廢紙 / 文學名著的命運一樣,送進壓紙機槽,絞纏壓榨而死。正如創作靈感來源之一,青文書屋老闆羅志華先生在書倉被書壓死一樣,人們可簡單視為一起職業意外,然而這確是今天這個城巿發展下,一個文化衞道者,為書(智慧、思想、文化)殉葬的莊嚴儀式。
 

 《回》劇中人物阿達的自我終結始終稱不上是一種殉葬。他心中一直無法排遣的,大概有兩件事︰
 纏繞一生的,是和阿玉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。阿達從文學世界裏認識到對愛情的執着—阿伯拉和哀綠綺思的故事深深打動了他,他的情感因而得到寄託。人們把《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》扔掉,就如阿玉把阿達扔掉一樣。看來現實中的人對純潔而美麗的愛情不再堅貞,不再嚮往,阿達單方面的癡情只有被回收並壓在機器底下的命運。對於阿玉的不辭而別,阿達認為這是智障大佬的錯。對愛情的剖白,阿達和阿伯拉都特別尊重,料不到的是大佬在達和玉約會時,在二人面前自瀆大叫,嚇跑了阿玉,自此二人不再相見。阿達認定不是自己的錯,那麼又可以怨誰?惟有埋怨命運吧。
 阿達在回收工作上,不知哪來的涵養,敬業到接近瘋狂的程度︰在每個包包裏要夾「餡」;在外面要摻雜閃亮的碎紙;甚至對骯髒的老鼠和蒼蠅也起憐憫之情,把惡劣的工作環境視為自己安身立命的聖地。敬業樂業又如何呢?始終無法逃過經濟發展的巨輪。阿達並不介意被淘汰,甚至每天堅持打一個完美的包包,寄望在一年之後開包包展覽會。阿達真正介意的是後來只講求速度、效率,而沒有用心的繼承者。

 

 執着令世界有所不同,即使是所謂的小人物,也值得歌頌,我想這是鍾燕詩的用心所在。小小的實驗劇場中,擺放着一台大型金屬壓紙機,此布景製作認真,像大樹一樣栽種在劇場中央,像支撐着整個場景,像支配人物的一生,像操縱着人類的文明;而且話劇的開始和終結,主角的出場和消亡,都由這台大型機器帶動,說明這壓紙機是整個作品的重要象徵,它象徵着不仁的天道、不眷顧小人物的社會制度、壓抑人性的主流意識形態和制裁堅執信念的刑具。 

 

 編劇運用她擅長的組合方法創作,意念除了來自青文書屋老闆羅志文在書倉被書砸死一事之外,主要還是來自捷克文學作品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。阿達這個廢紙回收工人,實際上就是《過》中那廢紙打包工人漢嘉的原型。漢嘉三十五年來置身於地下廢紙堆中,拯救 / 閱讀文藝哲學作品,醉醺醺自言自語,進行內心的真情剖白,最後手執諾瓦利斯的作品,躺到壓力機裏︰「彷彿注定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最後的真理」,為自己打包。不得不提的是《過》的作者博胡米爾‧赫拉巴爾,他實際上也是其筆下人物漢嘉的原型。他是法學博士,卻做了一輩子的勞動工作。這個知識分子攜帶着對世界的理解,承受着社會制度的欺壓,在理想和現實的夾縫中生活,周旋於抉擇生活和被生命主宰兩種自相矛盾的意念中間,所謂「孤獨」他最有說話權。赫拉巴爾對寫作此作品十分堅執︰「我之所以活着,就為了寫這本書」。他為了完成這作品,推遲了自己的死亡。他完成作品後,84歲在醫院墮亡,終結自己畢生的孤獨。

 

 改編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要成功,我認為必須要把握到,而且有效地傳達這種對人生的覺悟和主動選擇的意識。羅志文先生的故事之所以感人,是人們發現一個對文藝堅執的人格葬身於文藝的靈柩當中,赫然理解到一個人物長久未被理解和支持,因而產生同情。漢嘉和赫拉巴爾的故事之所以感人,也是由於人們開展對一個病癒卻尋死的知識分子的詰問,最終發現他(們)長久壓抑於龐大的孤獨感底下,因而產生憐憫。而劇中的人物阿達(或林澤群的演繹),樂天知命,天真單純,經常也是笑盈盈傻兮兮的;當然觀眾也知道他對工作的執着,和對愛情的忠誠,可是觀眾為甚麼要同情這個自以為是,鄙視高效生產者(特別是今天的香港,而非當年的捷克),在愛情上也不自我檢討的愚笨形象呢?年老力衰、守舊過時、固執不靈活、骯髒無文化,最終自然當被淘汰。觀眾未必認識青文書屋的往事,也可能不曾聽過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,不知道漢嘉那死去的舅舅、失蹤並死於集中營的姑娘、用凡高的向日葵包裹廢紙的文學性舉動,更加未必知道赫拉巴爾的生平、思想感情和漢嘉這人物形象有互錯關係;坐在演藝學院劇場觀看着阿達,應該總有點同情,但卻未必能達到鍾小姐的創作意圖—讓人關注、憐憫這群在經濟發展歷程中認真投入、執着苦幹的小人物。準確一點而言,《回收旖旎時光》是優質的案上文學作品,它聯繫幾個人物,虛實互補,針線綿密,主題深刻。可是,是次演出卻未必能在劇場中即時震動觀眾,對知識分子如是,對勞動百姓亦然。

​風之始也

評論場次︰2011年3月12日 下午2時45分

(此文刊登於《a.m. post:》第89期︰2011年5月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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